云川漫步

你是我的神，而我是渎神的人。

第二十章沉沦

“你不该来蹚这场浑水。”

这是回到家以后，湛翌君对喻识墨说的第一句话。

湛翌君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察觉，他将喻识墨向吕灏要他，视作小孩子任性的玩闹，一如那日，喻识墨在吕灏面前强吻他以至露出破绽被吕灏反制。

湛翌君冷静了一辈子，偏偏面前这个小子，从来不知“克制”为何物，那么任性，带着一股少年人的肆意妄为。那股肆意是湛翌君从不曾有过的东西，令他向往。

对于此刻的喻识墨而言，恍惚间，一切回到多年前。

那时候的湛翌君，也如现在一样沉着冷静，也如现在一样——不论自己身处何位，永远在教育小朋友。

喻识墨望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心里的情绪剧烈发酵。

七年来，他每日每夜都在想着要向面前这个男人复仇，他要剥夺他的一切，把自己经历的痛楚加倍还在那人身上。

你为了向上爬，不惜牺牲我，那我就要毁掉你最重视的东西，要你好好看清楚，什么，才是真正能主宰你的力量！

可是，当吕灏答应解除湛翌君所有职务那一刻，喻识墨并没有如自己预想中的，感到一阵愉悦，他的内心毫无波澜。而这种平静，愈发激起他的反感。

凭什么？

凭什么？！

他疯了一样地想要撕碎那人冷静地面具，想要看他露出脆弱的模样；他想起自己曾与湛翌君缠绵的那些夜晚，湛翌君在他身下辗转的面容，那么动人……

“浑水？”喻识墨冷笑，他逼近湛翌君，堪堪停在他面前，“我如今美人在怀、春风得意，如何能算得上——是浑水？”

湛翌君淡道：“你也不该向吕灏要我。”

“哦？”

湛翌君冷静地给他分析：“若你把我当自己人，我在吕灏身边的价值，远大于在你身边。你把我要来，等于自戳双目，从此失去最重要的线人。”

“君少，这是在——”喻识墨欺身上前，压着湛翌君，将人推到沙发上，自己顺势压在他身上，扬起一个尾音，“教训我？”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更准确地说，是湛翌君坐在沙发上、喻识墨坐在他身上，他们离得那么近，近到，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喻识墨手上加力，一把将湛翌君推倒在沙发上，宽大的沙发足够他躺下。湛翌君没有反抗，任由他推倒自己，他静静地躺在沙发上，喻识墨撑在他的上方，像捕捉到猎物的雄狮，用嗜血的目光将他凌迟。然而湛翌君毫无畏惧，反而轻叹一声，语气里透着股无奈：“我早告诫过你，不可如此冲动行事。”

他太像一位老师了。

湛翌君身上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师者气息，以至于纵使他此刻被喻识墨压在沙发上，也显得像是他在纵容孩子的玩闹。

“你觉得这是冲动行事？”

喻识墨反问，他眼中的深色越沉，攥起湛翌君的手腕，抬高压在头顶。

曾几何时，那个三秒内就能将他打趴下的男人，那个让他两只手、他都打不赢的男人，变得如此瘦弱了呢？

喻识墨用手指丈量着湛翌君手腕的周长，他摩挲着他的掌根，逗弄着他的尺骨锥突，仿佛两人是相恋多年的爱人。

湛翌君缓缓说道：“我与你素无冤仇，你何必要我社会性死亡？”

“你今日向吕灏要了我来，无非是想出口气。当日你不听我劝告，非要在吕灏面前向我示好，以至被他拿捏把柄，反制于你，若非裴沫相助，你早就万劫不复。如今，边董事长还在调查期，润达内部的肃清想必也未结束，此前边董事长在昔州吃过大亏，不敢贸然用人，你是他的义子，是他最信任的人，他用你作为新公司的总经理，合乎情感。新公司隶属于浩星，广福建设仅占49%股权，因此，边董事长破格用你，也不需要走润达的审批程序，只要浩星作为大股东同意，便合乎礼法。”

“当初，在你最无助的时候，来找你压价谈判的人，是我。你年轻气盛，如今坐在总经理的位置上，想要讨回当初一口恶气，因此非要吕灏接触我的职务，我可以理解。但是，小喻，为私仇所困，绝非成大事之人所为。你今日所做之事，完全是被一时冲动冲破理智，是下下策。”

湛翌君这一番话，可以说是有理有据，然而喻识墨只道：“湛翌君啊湛翌君——”

他重复着他的名字，问道：“你能永远是这幅云淡风轻的模样？”

湛翌君坦然地被他压制着，淡道：“不过比你虚长几岁。”

“我与你素无冤仇？”喻识墨慢慢地重复这句话，他松开湛翌君的双手，坐在他身上直起身来，手指伸向自己的领口，一颗一颗解开扣子，“好。好啊，湛翌君，你问我与你的冤和仇，我今日就让你好好看清楚！”

喻识墨解开上衣，左侧胸膛上，赫然露出一个伤痕。

“想起来了吗？七年前，是你亲手将这颗子弹，送入我的胸膛。只有一厘米，它就会贯穿我的心脏，”他的目光渐渐染上血色，变得冷酷，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我之间，是背信弃义之恨，是杀父弑母之仇，更加，有谋我性命之怨。”

什么？

虽然听不明白什么子弹，但是“七年前”这个敏感的时间点一下子击中湛翌君的心脏。面前这张从相遇以来就无比熟悉的面孔，在他心上蓦然敲起警钟。

喻识墨野狼似的眼睛紧紧锁住他：“湛翌君，你问问你自己，你是怎么长大的？你孤儿出身，是我父亲创办的福利院收养了你；在你成人之后，又是我父亲，将你带在身边，悉心培育，一路扶持你。可是你呢？你为了投靠吕灏，背叛湛家，你害死我父亲还不够，又害我母亲！然而这一切你还是觉得不够！你要对湛家斩草除根。湛翌君，这七年来我都想要问你，你究竟是何等狼心狗肺，你要灭我湛家满门！”

“你……你说什么？”

冷静如湛翌君，一时也乱了。

喻识墨的愤怒真实得让人无从怀疑，可是……

他在说什么？

他在说，他自己就是湛迁？！

“多可笑啊，湛翌君。我很想问你一句，那些年我对你俯首帖耳的时候，你是怎么看我的？那些年，我因为你一个眼神就惶恐不安，终日看你脸色活着的时候，你是怎么看我的，恩？！”

“不……不可能……”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是小迁儿？

在这一刻之前，湛翌君以为喻识墨是在跟他胡闹，因此本着一副“教育孩子”的心态与他谈心，怎料喻识墨竟抛出一枚惊天炸弹，直接将他炸懵。

湛翌君努力想在喻识墨脸上看出演戏的痕迹，可一丁点都没有，喻识墨积累多年的怨怼一朝爆发，愤怒扭曲了他的声线。

巨大的震惊之下，湛翌君迅速找回自己的思绪。

小迁儿在国外念书，他绝不可能是小迁儿！

可喻识墨明明已经得到了一切他想要的东西，而且现在的局势，喻识墨占上风，他没有在两人初遇时选择伪装湛迁，反而选择在此时伪装，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反而很容易露出马脚，毕竟当年湛翌君与湛迁朝夕相对，对湛迁太过了解，随便核对一个细节就能拆穿他，除非……

除非……

排除所有可能性，最后剩下的一个，纵使听起来再荒谬，也一定是真理。

湛翌君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不可能？”喻识墨像是听了一个极其好笑的笑话，他大笑道，“哈——不可能？哈哈哈！你看看你现在这幅活见鬼的样子！其实你早就猜到了吧？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拿‘凤栖岭’试探我开始，你就预感到了，对吗？可是你一遍又一遍地欺骗自己，你不愿相信，当初被你害死的少年竟然还活着！湛翌君，你没想到吧？我还活着！我不仅好好地活着，而且我回到你的身边，我要把这些年来我遭受的痛楚加倍偿还给你！我要让你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喻识墨捏起湛翌君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湛翌君，看着我！没错，我就是湛迁。还记得我吗，师、父？”

“你——”尽管有预感，但当这句话明明白白地从喻识墨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湛翌君还是被巨大的震惊吞没了，理智在崩塌之前挤出最后一句话，“不，你不是。湛迁他……已经死了……”

喻识墨阴鸷地盯着他：“你当然盼望他死了！因为是你亲手杀死的他！可是你没想到吧？我活下来了。”

湛翌君根本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什么“盼望他死了”、什么“亲手杀死的他”，他一个字都不明白，他赖以为生的大脑全然崩盘，而喻识墨此刻拉出颈间的吊坠。

“你还记得这个吊坠吗？你曾经问过我，这吊坠对我而言有什么特殊意义。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那块紫黑色檀木质地的佛像被指尖从接缝处撬开，露出它本来的模样。

那块吊坠顺着接缝处被打开，里面赫然刻着一个字——“迁”。

湛翌君，大骇。

只一眼，他便认出，那个字，是当初他写给湛迁的，这枚吊坠，是他亲手刻的。

回忆如潮水一般涌进脑子，昔日稚嫩的孩子蹦蹦跳跳地朝他讨要奖励。

“考得不错，有奖励。”

“奖励？什么奖励？说好要给我礼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