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川漫步

直到珞凇的手，按到乌恒璟头顶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人走到自己面前了。

 

乌恒璟抬头看向珞凇，面具遮挡之下，露出的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地沉着宁静。

 

“瘦了。”

他听见他说道。

 

两个字，乌恒璟的喉咙泛起一丝哽意，他撇开眼睛，不去看他。

 

珞凇不知从哪里变出一颗松露巧克力，剥开包装，捏起乌恒璟的下巴，塞进他嘴里。巧克力滚入舌尖的那一刻，百利酒的浓郁气息在口腔内炸开，混合着威士忌特调的奶香与可可气息。普通酒心巧克力酒意绵软，只有欲语还休的那么一点，这枚百利酒松露的酒劲儿是那么足，醇厚馥郁，伴随豆沙似的巧克力内馅在口腔中融化，熏得醉人。

 

“喜欢吗？”

珞凇沉沉地问他。

 

闹别扭的小孩才不让他得逞，倔强地撇开眸子，皱起眉毛，语气生硬地——“不喜欢。”

 

下巴重新被抓起来，坐在椅子上的小孩被迫抬头仰视。乌恒璟有些后悔没有在珞凇来到面前的第一时间站起来，现在被迫抬头仰视，那人本就高大的身形更加高不可攀，一双深邃的眼眸像要将他吸进去。

 

珞凇自上而下，俯视着他，那种来自神明俯视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他双腿发痒，不争气地，想跪他。

 

珞凇单手攥住他的下巴，忽然俯身，下一秒……

 

 

……

 

珞凇松开乌恒璟，抬起身子，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淡然立在原地。

 

而乌恒璟——

 

乌恒璟一整个瞪大了眼睛，大脑宕机整整五秒之后，脸色骤然爆红。

 

珞凇淡定地问他：“现在呢，喜欢吗？”

 

乌恒璟：？！

 

乌恒璟炸裂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

 

珞、珞凇他……他做了什么？！

 

乌恒璟弱弱地：“你犯规。”

 

珞凇轻叹一口气，严肃道：“很抱歉，要你独自面对老师的离世。我和师兄对这一天早有准备，但你不是。老师身体一直不好，我们预料到他会很早离世，但对于你而言，你才刚刚认回师祖，他便离你而去。在送走父亲几个月后，又送走师祖，对你来说太难了。”

 

这短短几个月，乌恒璟先是经历父亲的离世，然后被哥哥乌锐泽算计，以为自己玷污良家少女，紧接着，是他的二叔害死乌锐泽与祁煦，又爆出父亲也是二叔害死的阴谋，再之后，是致诚集团大换血，辞退与二叔有关的涉案人员，集团动荡、风雨飘摇之中，被鸿湾王和狠狠打击，现在，他又送别他的师祖段华卿。

 

乌恒璟过去二十年的人生，是锦衣玉食的小少爷，拥有花不完的生活费，香槟跑车、衣食无忧，就读于美术类最高学府之一苏国美术学院，学的是自己最喜欢的动画专业，他是黑阁论坛上的风云漫画家，在黑阁，有无数崇拜他的小弟。

 

过去二十年，乌恒璟几乎可以称得上“顺风顺水、万事如意”。

 

像是上天刻意要他偿还过去的幸福，这几个月，他遭遇的坎坷比过去二十年加起来还要多得多。

 

乌恒璟被托着大腿，正面抱起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自己的胳膊已经环住了那人的脖子，只听到珞凇在他耳边沉声说：“回家。”

 

 

 

 

直到被放在汽车副驾驶座上，系上安全带，乌恒璟还没明白自己是怎么坐上车的。

 

不是说好了，绝不理他吗？

 

不是说好了，说什么都不原谅他吗？

 

怎么！又！坐上他的车！

 

乌恒璟愤愤不平——都怪刚才那颗巧克力味道的x，让自己失了智！

 

“在老师病房里，盛怒之下对你动手，是我不对，”汽车发动，珞凇说道，“但我知道，你最介意的不是这个，是我离开时没有告诉你，我去看老师。”

 

前几次乌恒璟与珞凇一同坐车，都有司机，这还是乌恒璟第一次坐珞凇自己开的车。那是一辆普通的黑色大众帕萨特，看款式，车龄最少也有七八年，甚至可能超过十年，但是保养得很好，内饰干净整洁没有一丝污垢；唯一特别的，是车牌，乌恒璟的交际圈里有不少官二代朋友，了解一些特殊车牌编号规则，这辆帕萨特的车牌为特殊限号，必须是特定级别以上领导干部才可以使用，是花多少钱都不可能买到的车牌。

 

乌恒璟坐在价值二十万的帕萨特里，想起自己那辆两百多万的玛莎拉蒂MC20，心情复杂，那一瞬间他如此鲜明地感觉到，自己与珞凇，是不同世界的人。

 

珞凇敏锐察觉到他的不自在，淡笑着问道：“第一次坐帕萨特，不习惯？”

 

“啊，不是，只是……”乌恒璟思索着措辞，最后还是诚实地说道，“我没想到珞司长开的是帕萨特。”

 

“我的世界，有我必须遵守的规则，”珞凇淡道，“记不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我会离开审计署？”

 

乌恒璟当然记得。

 

那是在乌锐泽构陷他强占民女、诱骗他出国之后，从机场去黑阁的路上，他鼓起勇气问珞凇：所以您对我究竟是什么感情？

 

那时的珞凇，冷静地说道：我对你抱有什么感情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给你怎样的许诺。

那是珞凇第一次亲口对他说“你对我而言，确实很特别”，那也是乌恒璟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珞凇是喜欢他的，起码，有一点点喜欢。

 

也是在那一次，珞凇对他说：喜欢没有意义，许诺才有。无法给出承诺的喜欢，宁可不曾宣之于口。

 

珞凇还说：喜欢是一回事，在一起，是另一回事。若是我与你在一起，首先要名正言顺，其次，我不能再留在审计署，这些事短则半载、长则数年，非朝夕可以达到。所以，并非我不愿为你尝试，相反，我一直在尝试，只是需要时间。

 

于是，公开拜师礼之后，他们的关系始终卡在“师生”，无法更进一步，直到——今天这个吻。

乌恒璟听到珞凇淡然说道：“如果我的爱人是一家民营企业的掌门人，开着二百多万的跑车，每月开销六位数，还在酒吧里打人，扬言宣称‘珞凇是我亲哥’，若是被人做成视频发布到网络上，你觉得组织上会怎么看我？你觉得我的政敌又会怎么做？”

 

珞凇顿了顿，又道：“我不可能将自己置于随时倾倒的危墙之下。因此，若是我要与你在一起，要么我改变，要么你改变。我认为你不具备改变的可能性，而且，我也不想你受委屈，所以，我必须要离职。我不希望在工作变动完成之前节外生枝，因此，我们的关系不能提前公开。”

 

“假使，我承认对你的喜爱，但是要求你在未来半年甚至一两年内，不能以我爱人的身份出现在任何公开场合，也不得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任何人，包括你最亲近的朋友，完完全全的地下恋情，你能做到吗？”

 

“从‘拜师’一事的进展来看，你做不到。”

 

“这是我长期以来，将你禁锢于师生与主奴之间，不愿再进一步发展的根本原因。”

 

不似那次，珞凇欲语还休的“慧极必伤，知道太多未必是幸事；若无担负万物的能力，通晓一切不过是徒增烦恼”，这一次的珞凇，将自己的顾虑和考量，和盘托出。

 

其实，乌恒璟没有那么不懂事。尤其是在经历这么多事情之后，在柏雪风、岑沐霖、段华卿先后与他谈心之后，这一刻，当乌恒璟听到珞凇心中顾虑的时候，他是能够理解的。

 

虽然那是他从不曾接触过的另一个世界，但他能从珞凇的话里听明白，他的先生，有自己必须遵守的行为准则。

 

这时，珞凇微笑着，用略带轻松与打趣的语气补一句：“不过，从你‘勇闯’老师病房一事来看，一直要你憋着，似乎也不可行。”

 

这话乌恒璟就不怎么爱听了，他撇嘴：“……你怎么说的我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珞凇淡笑着：“做小孩不好吗？做小孩，有糖吃。”

 

乌恒璟不买账：“一颗糖算什么？”

 

“手套箱打开。”

 

“诶？”

 

乌恒璟不解，但还是依言打开副驾驶座的储物箱，只见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小小的礼盒，以瑞士标志性的红白相间配色构成图案的绒马纸精致包装，握在手中有毛织物一样的手感，英文花体字印刷品牌名称——那是一个松露形巧克力锤组合礼盒，内含十一枚不同口味的巧克力，寓意是一生一世。

 

乌恒璟：？！

 

乌恒璟的脸颊刷地热起来。

 

送巧克力礼盒太像情侣之间会做的事了，他很喜欢，但是——

 

乌恒璟啪地一下合上手套箱，嘀嘀咕咕地不买账：“一盒巧克力就想把我打发了？”

 

珞凇淡道：“你情绪这么差，本应带你在黑阁住一宿。但是，我这次重回师门，师兄定下两个半月的归诫期，期内不可嗜欲，每周领罚。虽然归诫期尚未开始，但大肆娱乐总归不妥。所以，只有巧克力，委屈你了。”

 

短短一段话，亮点太多。

 

你情绪这么差，本应带你在黑阁住一宿——在黑阁住一宿？自动翻译成，在黑阁玩一宿。

 

所以，只有巧克力，委屈你了——这算哄人吗？算吧。

 

不过，乌恒璟敏锐地捕捉到这句话中最高亮的两个字，眼底泛起一丝促狭的光：“领罚？”

 

珞凇倒是淡定：“我离开师门十年，罚是应该的。”

 

“不，我关心的是，怎么罚？大师伯会打你的——”乌恒璟目光下移，在珞凇紧挨着汽车座椅的部位转了一圈，意味深长地拖着尾音，语调里冒着兴奋而八卦的光，“——吗？”

 

珞凇没有回答，下一个红灯，他停稳汽车，珞凇侧头睨他。

 

只一个眼神，乌恒璟心里警铃大作——糟糕，大事不妙！！！

 

果然，下一秒……

……

老地方见。

……

珞凇感受到身边的小家伙射来两道愤恨的眼神，愤恨，但生机勃勃，他勾起唇角，正色道：“还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等回到家，我们好好算账。”

 

乌恒璟：？！

 

乌恒璟一听到“算账”两个字，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可以提一个要求吗？”乌恒璟一字一顿，“以你的地、下、恋、情、小男朋友的身份。”

 

珞凇轻而易举看穿他想要提的要求：“想要先生罚轻点？”

 

乌恒璟：……

 

好在乌恒璟已经习惯他先生的透视眼，反问：“你会吗？”

 

珞凇面无表情、毫不犹豫：“不会。”

 

乌恒璟：呵呵。

 

“不能在公开场合秀恩爱，在私下的师生关系里，也没有任何特权，”乌恒璟咬牙切齿，“这男朋友不做也罢！！”

 

又一个红灯，珞凇的眼神绕着乌恒璟xxx转了一圈，好似欲言又止。

 

乌恒璟差点炸毛：“好了，你不要说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哦？”珞凇淡淡地，“xx露在外面，还这么硬气？”

 

“你闭嘴！！！”

恩，小男朋友的气势果然不一样。

 

炸毛完的乌恒璟，后知后觉地有些心虚。他刚才做了什么？他刚才好像吼了他的先生。

 

乌恒璟抿了抿嘴唇，悄悄抬眼去瞄珞凇的脸色，可惜那张可恶的冰块脸上，分不出任何喜怒。

 

乌恒璟清了清嗓子，色厉内荏：“冒犯师祖，不能全算作我的责任，顶多——我和你一人一半，我们都有错。”

 

珞凇淡道：“所以呢？”

 

“所以——”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求饶的话憋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乌恒璟有火难发，只能愤愤地说道，“我不要当你男朋友了！”

 

不是在哄人吗？怎么哄着哄着就扯到算账了？一扯到算账，他还有活路吗？

 

乌恒璟越想越气：“不行，今天不算！”

 

“不算什么？”

 

“我没有同意做你的男朋友！你记住，现在不是你觉得时机未到，是我不同意！”乌恒璟气呼呼地，“如果你想做我男朋友，要重新表白！你要好好地追求我！追到我同意为止！”

 

说完以后，乌恒璟仔细一想，又补充一句：“还有！不准在游戏里报复我！”

 

他没有说“不准在师生关系里报复”，因为他知道珞凇不会拿XJ开玩笑。

 

但TJ就不一定了。

 

相识这么久，他可太了解他的先生有多腹黑了，指不定在酝酿着用手段在游戏里逼他哭着求先生使用他。

 

乌恒璟一顿爆发，珞凇良久地没有说话，就在他以为先生不会回应的时候，珞凇突然开了口。

很简单，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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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是珞凇在车上亲口给乌恒璟解释与老师的事，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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