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死了,这是我们全家的秘密。
因为杀死姐姐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母。
而她的遗体,是我亲手埋葬的。
那是春日的一天。
明明是春天,天气却阴沉得很,脏兮兮的乌云连成片,看不到太阳,水汽让空气变得凝重而黏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姐姐拿回数学测验的卷子,一贯考满分的她,这次只考了九十二分。
父亲大发雷霆,他像拎小鸡一样把姐姐拎到院子里扔到地上,他大声地咒骂,他折下一根粗壮的树枝狠狠地往姐姐身上抽去。
姐姐跪在地上,她一开始还抬起胳膊挡几下,到后来,姐姐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是死了一样。
那一天,我也在院子里。
我害怕极了,我躲在大树阴影后面不敢出来,我不敢制止父亲,只是把自己缩成一团,躲在树丛里,厚厚的杂草,遮住了我的身影,只露出一双眼睛。
直到父亲发泄完,骂骂咧咧地摔门进屋,天空下起大雨来,在铺天盖地的雨点声遮蔽下,我才敢从树丛后面悄悄地溜出来,我走到她身边,我轻轻地推她:“姐姐。姐姐?”
她没有回应我。
我想去搬开她的身体,可她仍然面朝下趴在泥地里,一动不动。
我又怕又急,大哭起来,喊道:“爸!妈!你们快来啊,姐姐不行了!”
可是,没人理我。
屋门紧紧地闭着,谁也没有出来。
我跪在泥地里,跪在姐姐的身边哭了许久,雨水和泪水在脸上糊成一片,我哭着拿起铲子,在树下挖起坑来。
铲子好重,我挥不动。
我重重跌倒在地上,摔出血来,可我又撑着身子爬起来。
我不能——不能让姐姐就这样死在院子里。
我要将她埋葬。
我数不清自己摔了多少跤,碎石子割碎了我的膝盖和手肘,浑身都青一块紫一块,最后,我弄得自己满身都是脏兮兮的泥,才把姐姐埋进土里。
我累极了,我倒在泥地里,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我累得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昏昏沉沉地失去知觉。
大雨好冷,冻得我的身体失去温度,宛若尸体一般冰冷。
可我的身下,是姐姐的遗体,想起姐姐,我的心里仍是暖烘烘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到家里的,只知道那天的雨太大了,我又浑身是伤,冰冷的雨水浇得我发起高烧,我足足请了一周的假,才重新去上学。
自那以后,姐姐便成为我们家的秘密。
她是家庭的禁忌话题,谁都不准再提起她。
他们费尽心机地想要抹除姐姐在家里存在过的痕迹。
姐姐的照片被从家庭相册中扔掉,相册里,只剩下父母和我三个人的合影,我们一家三口站在一起,笑得甜甜的。
可我还是能经常看到她的影子在家里徘徊。
我的枕头套是她亲自为我挑的,枕套上印着一只粉嘟嘟的小猪。她悄悄地对我说,如果有下辈子,她不想做人,做人太累,每天都有刷不完的卷子,她宁愿,做一只猪。
家里阁楼的仓库里,藏着她的滑板轮子。她说,她想去学滑板。父母不许她学,也不给她买滑板。可她偷偷地跑去,找邻居家的小哥哥要了淘汰的二手滑板,在晚上大家都睡着了以后,偷偷溜出去滑几下。可惜,后来还是被父亲发现。父亲把她的滑板砸得粉碎,姐姐却偷偷把滑板的轮子卸下来,藏在阁楼里。
藏轮子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是我们的小秘密,就好像那枚轮子还在,希望就还在。
我笔袋里放着的那支蓝色铅笔,是姐姐送给我的。蓝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她说蓝色代表自由。
姐姐渴望自由。
我时常看到她,支着下巴痴痴地望向窗外,我知道,她想和别的孩子一样,在太阳地里奔跑。
可是父亲和母亲不许她出去玩,他们要她每门课都必须考满分,考九十九分都会被父亲大声咒骂,他们每周给她报了十一堂课外班,奥数、语文、英语、物理、化学、演讲、围棋、钢琴、国画、习字、声乐,我听见他们大声地质问姐姐:“家里为了培养你花费多少钱?都是为你好,为了能让你有出息!你怎么敢不好好学习?!”
姐姐每天晚上做作业的时候,母亲都会搬着板凳坐在她旁边,瞪着眼睛盯着她,只要稍有愣神便是大声咒骂。
我的床板下面,有她藏起来的书,是一本《百年孤独》,那本书太厚,不好放,她把书从中撕开、撕成四份,小心地藏在床板的缝隙间。
姐姐很喜欢读书,她经常给我念书。她给我讲不甘被禁锢在庄园的淑女要求下、自幼像男孩子一样爬树的斯嘉丽,在亚特兰大沦陷之际,架着马车保护着柔弱的梅兰妮一起逃亡。她给我讲撒哈拉的荒芜,千疮百孔的帐篷和一望无垠的大漠,荷西陷于泥潭几乎丧命,三毛找遍荒漠,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求助的人。
可惜,有一回,姐姐在家里看书被妈妈发现了。
妈妈歇斯底里地把书房和卧室刨得底朝天,她翻出了姐姐几乎所有的书,她撕碎了它们,把它们全部装进黑色垃圾袋扔下楼。
我躲在书桌下面看着姐姐被狂怒的母亲拽着头发一次又一次扔到墙上,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姐姐所有藏书都被扔光了,只剩下这本《百年孤独》。
“人们一派懈怠,而遗忘却日渐贪婪,无情地吞噬一点一滴的记忆”。
临睡前,我偷偷地把书从床缝间拿出来。我不敢开灯,借着月光贪婪地读着一个又一个句子,就好像姐姐还没走,她还和以前一样,喜欢给我念书。
我不要遗忘。
我不要忘掉她。
母亲猛然推开卧室门,我来不及把书藏起来,被她抓了个正着。
愤怒的母亲把我从床上拖到地上,我被她拽着头发,扔出门外。
“不好好学习,尽读这些没用的东西!上次把你的书都撕烂了,怎么还不长记性?!”
我听到她喋喋不休地咒骂。
我苦笑。
书里说的是对的,遗忘的力量太可怕,秘密守得久了,连人的记忆都发生错乱,那个爱看书的孩子从来都是姐姐,而不是我。
——爸妈把我当成了姐姐。
可我不是她。
我没有她那么勇敢,或者,用父母的话来说,我比她更加“乖巧听话”。
我从小就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我乖乖听从父母的命令,每天坐在书桌前刷卷子,每周上十一个课外辅导班,周一到周五每天晚上都有课外班,周末每天上午、下午和晚上也都排得满满当当,我从来不想出去玩,也不爱看课外书,我每天练习钢琴、认真考级,我服从父母的一切安排,我从来不反抗。
我害怕,只要我不听话,他们就会像杀死姐姐一样杀死我。
母亲终于骂累了,我才得以从门外爬回家。
我缩在床上,裹着被子,借着冷冷的月光望向窗外。
我抱着膝盖,痴痴地望着那树下的土堆。大雨掩去了所有挖掘的痕迹,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有人曾在院子里挖过一个坑。
只有我知道,土堆下静静地埋着我的姐姐。
这个秘密会永远地烂在我心底,不再对任何人提起。
可是,我多希望,被埋在土里的那个人,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