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川漫步

你是我的神,而我是渎神的人。

【原创】不孝


“六楼的李姐,可真惨啊!”

早上买菜的时候,刘大妈掐着一根萝卜,一边拉住路过的张大爷,小声地说道。


“怎么了?”

菜场,老年人的八卦集散地,一句八卦就像鱼血滴进大海,引来四面八方的鲨鱼,张大爷作为八卦积极分子,果断凑了过去。


“你没听到吗?我们六楼,每天到夜里啊,就会传来一声声惨叫,那叫声,啧啧啧——瘆人!”刘大妈眯起眼睛,忽然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聚过来三四个大爷大妈,语气愈发神秘,“那李姐啊,老年痴呆!听说早就生活不能自理,屎尿都拉在自己裤子上,脏死了!”


“难怪!”住在七楼的老伍凑过去,说道,“我每天下楼经过她家门口,总觉得屋里飘出来一股臭味!我还以为是谁家的狗,拉楼道里了呢!”


“可不是嘛!”刘大妈说道,“李姐真是命苦!年轻时候曾经有个儿子,可偏偏,儿子高中毕业和同学去湖里游泳,不慎溺水而亡。那时候不让生二胎,李姐就那么一个儿子,儿子死的时候,她都四十多了!李姐吃了好多苦才又怀上孕,偏偏,是个女儿!女儿刚生完,丈夫就抛下她们母女俩,跟一个给他生了儿子的情人跑了。李姐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可那孩子偏偏是个聋子,她女儿一只耳朵完全听不见,另一只耳朵也只能听见微弱的声音,全靠助听器活着。如今啊,她女儿也不管她,我听说啊——有一回夜里,李姐肠胃犯病了痛得大声叫,她女儿也不给她治,反而嫌她半夜大喊大叫吵着她睡觉休息,直接拿了块破布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喊出声!”


俞大爷提着一捆新买的芹菜凑了过去:“李姐那个女儿,真是不孝透顶!我跟你们说,还有更夸张的呢!李姐老年痴呆,精神状态不太好,她女儿学习又忙,一上学就嫌她烦,天天用拇指那么粗的铁链子把她锁在床上,不许她下地,天天就要她躺在床上睡觉。睡觉、睡觉,一个好端端的人,都给她睡傻了!你们说,哪儿有人能一整天都睡觉的呢?!”


“就是就是!”刘大妈附和道,她神神秘秘地,“有一次啊,我路过李姐家门口,她家的门没有关,我隐隐看到听到里面有争吵声,我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原来她那个聋子女儿不知端了什么东西给李姐吃,李姐不肯吃,她女儿就破口大骂‘闭嘴!哭哭哭、整天就知道哭!有的吃就不错了,挑三拣四,你怎么不去死呢’?!”


那真是闻者落泪,几个大爷大妈连连摇头,张大爷长叹一声:“哎,都说养儿防老,可生了这么个女儿,有什么用?李姐现在是痴呆了不会说话,她再苦,也没法讲出来,也只能自己咽下去,太惨了!”


俞大爷也说:“这些年轻人呐,就是不懂得感恩!父母当初那么辛苦把你们拉扯大,为的是什么啊?不就是为的老了能有人照应——”


俞大爷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闭着嘴悄悄指了指不远处,只见故事的主角赫然在不远处—— 一个瘦弱的女孩背着书包,蹲在菜摊边上挑着菜。


女孩扎着马尾,青春期的孩子正需要营养,可她因为长期营养不足,面如黄蜡,脸颊上也布着些小雀斑,耳朵里戴着一个耳机似的东西,那是她的助听器。她面无表情,脸上全然没有这个年纪应有的朝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沉死气,仿佛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木偶人。


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遮住了她的上半身,校服白色部分很干净,没有一丝污渍,下身一条又宽又大的校服裤,裤脚被用另一种材质的绛蓝布料封着,加长了一截,掩饰它早已过短的事实,青春期的孩子长得很快,今年的衣服通常第二年就穿不下。她正蹲在菜摊前,在那些因为品相质量不好而被摊主选出来便宜贱卖的蔬菜里挑挑拣拣,努力选出一两样腐坏得不那么厉害的菜。


那便是李姐的女儿,她叫王晓丽。


菜场老年八卦团见故事的主角登场,不好再说,撇了撇嘴,纷纷散去。



王晓丽揣着一根白萝卜回了家,这根白萝卜蒂上烂了一小截,卖不出去,因此只要七毛钱。


王晓丽背着书包走进单元楼,沿着深灰水泥台阶一步一步走到六楼,楼梯扶手上刷的红漆经久失修,脱落得七七八八,露出里面姜黄的木芯,那木芯被人手一遍一遍地摸过,逐渐发黑。


六楼的防盗门本是铜色,绣成了深棕,防盗门间挂着的防蚊网破了好几个洞,无人修补,防蚊网歪歪扭扭地挂在铁杆子上,王晓丽掏出脖子上挂着的钥匙串插进钥匙孔,锁芯也锈了,钥匙插进去,必须得猛地踹一脚门才能打开,仿佛在进行什么神秘仪式。


打开家门,门一开,便听到里屋传来母亲的叫声,那叫声仿佛是割掉舌头的人从喉咙里发出的一声声嘶吼,听在耳朵里,比菜场传言中的更为瘆人。


屋子很小,一室一厅,只要一开防盗门,那凄厉的嘶吼扑面而来,声声将人撕碎,要人无处遁形,王晓丽站在大门口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摘下助听器放进口袋,世界顿时安静。


她的世界陷入一片死寂,连同傍晚昏黄的气氛都显得暮色沉沉,毫无生机。


王晓丽把书包放在客厅的桌上,取出买的萝卜走进厨房。


厨房贴着一块块白瓷,一踏入里面,便是整整齐齐的小白块密密麻麻地扑来,每一块瓷砖被擦得很干净,没什么油烟,却难掩破败,白色不遮瑕,瓷砖早已一片一片,这里缺了一个角,那里缺了一条边,黑色的裂缝将白瓷分成蛛网状。


家里没有砧板,王晓丽把萝卜放在灶台上,拿起菜刀,小心切掉萝卜上的烂块,把剩余的部分加清水放到灶台上炖着。清水煮萝卜,这就是她的晚饭,少了一只锅柄的铁锅在炉火上迅速把水煮开,王晓丽把燃气灶拧到小火,转身去客厅,拿出今日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


一屋之隔,屋内的女人盖在脏兮兮的被褥里,手脚皆被锁在床上,屋外的王晓丽安安静静地算着数学题,屋内的嚎叫她一声也听不见,厨房里的锅子还徒自咕噜噜地冒着水泡。


可惜,这一天的作业,她终究没能写完,因为四十分钟以后,锁匠撬开了她家的门。


刘大妈和张大爷带着两位小区保安和锁匠,气势汹汹地冲到王晓丽面前,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话。


王晓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恍然大悟,从口袋里掏出助听器戴到耳朵上。


助听器一戴上,那一声声惨叫立刻传入耳朵,王晓丽死水一般的脸上终于有了波澜,她微微皱眉,露出明显的厌恶。


刘大妈见状,讥讽道:“我忘了,你是个聋子!难怪,我们刚才那么大声地敲门,你都听不见。”


“就是!”张大爷附和道,“我们还以为家里没人呢,听李姐叫得那么惨,担心你家出事,才找保安撬锁进来。”


王晓丽冷漠地说道:“她没事。”


“怎么没事啦?!”刘大妈立刻情绪激动地嚷道,“你母亲都叫成那样了,你还不送她去医院,你简直是不孝!!”


王晓丽对这句指责似乎毫无反应,她冷淡道:“哦,好吧。”


她接着下一句,更为冷漠:“那去医院的钱谁出?”


“你——”刘大妈气得跳脚,却从兜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拿走拿走,这几天打麻将赢了点钱,赶紧带你老娘去看病!”


王晓丽接过钱,刘大妈却不肯松手,似是恋恋不舍,终是犹豫了几秒松开了手,嘟囔道:“真是晦气!可几十年的街坊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病死。”


张大爷找来一辆平板三轮车,把蓬头垢面的刘姐装上车,载着王晓丽母女俩往医院骑。


王晓丽抱着膝盖,蜷缩在三轮车后面的平板上,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母亲,苍老的皱纹早已爬满了女人的脸,她双目失焦,嘴唇干得起了皮。王晓丽看了一会儿,自己把自己抱得更紧,夜晚的风,吹在身上,冰透了。



到了医院,一番检查,医生不悦地在病床前对王晓丽说了些什么。


王晓丽表情木然,她摘下自己的助听器,吹了吹顶端,又擦拭几下,重新戴上:“不好意思,医生您能再说一遍吗?刚刚我的助听器接收口可能没调好,没听清您说的话。”


医生皱着眉:“我说,你们怎么才把病人送来啊?这病人都肠癌晚期了,平时应该经常腹痛难忍,你们就一点都没有察觉?!现在拖太久,很难治了,病人恐怕时日无多。”


王晓丽闻言沉默了片刻,答道:“……我知道了。”


李姐躺在一旁的病床上,微微侧头,半张着嘴,受损的神经系统让她的眼神始终保持呆滞,可就是那么一双无神的眼睛,在听到“你们怎么才把病人送来啊”这句的时候,竟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那个老人瘦得脱了相的脸颊上,麻木的表情里呈现出一丝名为痛苦的情绪,她的眼眶剧烈震动,几乎要落下泪来。


旁人以为她是听到自己病情而难过,可实际上……


李姐的耳朵嗡嗡作响,她仿佛听到一个婴儿的哭声,那哭声很远,又很近,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她的眼前出现幻象。


时间倒退回十几年前,刚刚下班的李姐打开家门,听见里屋卧室里的女儿哭得撕心裂肺。


李姐听着满屋弥漫的女儿的哭喊声,一阵烦躁由心而起,她愤怒地两步走进屋里,抓起床头的一团纱布塞进婴儿的嘴里堵着不让她哭出声,怒斥道:“哭哭哭、哭什么哭?!整天就知道哭,你有什么脸哭?!你怎么不去死呢?!要不是为了生你半年没上班,我至于丢了晋升机会,忙得昏天黑地却还是个普通员工吗?!”


八个月大的小婴儿,已经能很熟练地坐着,甚至开始学习爬行。但是家里没有人带,若是放任小婴儿一个人在屋里爬行太危险,于是白天上班的时候,李姐只得用襁褓将她紧紧裹住,再用皮带把襁褓勒紧,不让她有任何动弹。


小婴儿被堵住了嘴,哭不出声,却还在奋力挣扎,无奈她的四肢被皮带死死勒在襁褓里,不能动弹分毫,憋红了一整张小脸发出“唔唔啊啊”的声音。


李姐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婴儿徒自挣扎,解开襁褓的下围,粗暴地拽出婴儿的小腿,皱眉斥道:“你怎么又拉了一大泡屎?天天给你换尿布,臭死人了!吃了拉、拉了吃,天天伺候你屎尿,烦死了!”


小婴儿自然听不懂这话,只管闭着眼睛哇哇大哭,又被纱布堵着嘴哭不出声,唯有眼泪不断涌出。


李姐对此视而不见,烦躁地拆下早已糊成一团的尿布,胡乱给她擦了几下,给她换上新的,便继续把她捆好,去厨房给女儿冲奶粉。


奶粉冲好,李姐终于拿下了堵在婴儿嘴里的纱布,准备喂奶。那纱布一撤,小婴儿立刻不管不顾地疯狂哭喊,哭到声嘶力竭,对近在咫尺的奶瓶视而不见。


终于,邻居忍受不住过来敲门:“小李,你家孩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怎么总是哭个不停?要不,你带她去医院看看吧。”


李姐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抵在门框上,不耐烦道:“看什么看?!家里哪有闲钱带她去医院?”


“可她这么哭,哭得整栋楼的人都睡不着觉,这谁受得了?!肯定有什么毛病,快带她去医院看看!”


李姐没有办法,只得抱着女儿去了离家最近的医院。


一番检查后,医生表情凝重地看着李姐:“你们怎么才把她送过来?这孩子中耳炎,平时应该耳痛难忍你们就一点都没有察觉?!”


“平时……”

李姐回忆道。


确实,这段时间,女儿经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她工作累,嫌女儿哭声太响,吵着自己睡觉休息,经常用纱布把她嘴一堵扔到一旁,任由小孩哭到脱力自己昏睡。


李姐问道:“医生,那还能治吗?”


医生摇了摇头,惋惜地说道:“太迟了,双耳听力严重受损,准备好终生戴助听器吧。”


迟了。


太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医院的病床上,李姐木然地躺着,一颗浑浊的泪,从她布满皱纹的眼角滚了下来,滴进病房蓝白条纹枕头里。


了无痕迹。





————————

原生家庭是一个闭环,今日的果,是昨日的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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